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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第1页)

保温杯在床头放着,他侧身上了床,蜷着条腿,长臂往腿上一搭,摆足了放荡不羁的架势却老老实实地喝起了牛奶。不过,他坚决不去给钟度收拾客房了,心想:“开玩笑,哪有在一起了还分房睡的道理,不跟我睡看你睡哪儿。”这架势摆了好半晌,钟度才推门进来。迟远山满心以为他是进来睡觉的,没想到人家手上还拎着个吹风机,进来二话不说就开始给他吹头发,连个说话的机会都没给他留。他心不在焉,钟度却吹得认真。他能感受到钟度的指尖一下一下地擦过他的头皮,温热的风绕过指缝落在他的发顶又扑进了鼻腔,从头到脚暖意盈盈。与此同时,钟度身上的味道也抓住了机会趁虚而入,浴液和须后水残留的香气围着他载歌载舞,清香扑鼻、清凉入骨。平时吹头发总是昏昏欲睡的人这会儿格外清明。装出来唬人的架势维持不住了,迟远山懒洋洋地往前一靠,一头扎进了钟度怀里。这模样怎么看都像个玩儿赖的小孩儿,那个成熟稳重的“迟老板”好像被钟度一杯又一杯的牛奶给浇熄了火。钟度笑了笑,慢慢悠悠把头发彻底吹干了,才微微俯身亲了一下那个还残留着热气的发顶:“起来吧小朋友,吹干了”。迟远山抱着他没松手,声音闷闷地:“喝了牛奶我又得漱口去了”。“我陪你去,我去送吹风。”三十二了还要人陪着漱口,说出去都没人信,迟远山自己都乐了。笑声闷在钟度肚子上,带来阵阵痒意,钟度却没躲。他边收吹风机边问:“说起来,家里怎么多了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他说的是卫生间成对的牙刷、牙杯和毛巾,包括他今天进门换的拖鞋也是跟迟远山同款不同色的。迟远山闷闷地笑着:“你弟弟送的。天天送,这睡衣也是他买的。”今天钟度洗完澡出来自己换上了那件毛茸茸的白色睡衣,迟远山也没再避讳,这会儿正穿着那件同款的黑色。“我猜也不是你买的,怎么看都透着点儿可爱”,钟度说。迟远山微微仰起了头,隔着几缕碎发,睡眼惺忪地看他:“你不喜欢?回头我们自己去买。”他这会儿的样子跟一辈子还剩好长姜华口中的钟总是钟度的父亲钟冕。二人看上去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这些年却一直有联系,钟度也知道。姜华是穷苦人家走出来的孩子,钟冕曾是他的资助人。不过姜华和钟度相识并不是因为钟冕的关系,他是钟度和白京元的学长。钟度一开始并不知道姜华和钟冕认识,后来知道了也从没有说过什么。姜华在学校的时候就很照顾他们,工作上雷厉风行、气吞牛斗,所以于情于理都没有因为钟冕就不来往的道理。当然,姜华这些年也是很有分寸的。他对这父子二人之间的不和看得分明,向来不多插手他们的家事。该报恩的时候报恩,该讲朋友义气的时候讲朋友义气,至于其他的事儿,他最多就像今天这样当个传声筒,两边互相通个气。说起来,这些年钟冕对儿子的所谓关心,大都是这种形式。从别人那儿打听一句或者借别人之口传达个什么意思,更多的也就没有了。想到这儿,钟度自嘲地笑了笑。迟远山回来的时候看见他在笑,边关门边问了一句:“在想什么呢,这么高兴。”钟度挪开手臂看他:“想小刺猬怎么还不回来”。迟远山浅浅一笑,也不戳穿他拙劣的谎话,关了灯上了床,趴在他身边问:“到底为什么是小刺猬啊?就不能是猛虎、猎豹之类的吗?听起来威风一点。”钟度笑了一声,侧过身张开手臂把他抱进怀里,下巴抵着他的头顶轻声说:“遇见你那天突然在脑子里窜出来的词儿。外表像个刺儿头,内心却很柔软,可不就是刺猬吗?”“那你嘴巴是刺猬扎破的吗?”“可不吗,小刺猬脾气大,闹起脾气来还扎人。”迟远山闷闷地笑了笑。被人用这个姿势抱着他确实不太习惯,但转念一想,这人是钟度,忽然又觉得好像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况且他俩之间如果非要有个人略低一头,那也只能是他。于是他默默叹了口气,认下了自己后半生的命运:“感觉气势上我输了啊哥”。迟远山之前虽然有过一段感情,但他是上面的那个,原本他以为自己到死都得是上面那个,结果到了钟度这儿莫名地就觉得都无所谓,怎么样都可以。钟度却说:“你想怎么赢我配合你。”迟远山摇摇头:“还是算了,这样挺好。”他心想:“你配合我我恐怕也没那个胆儿。”钟度叹了口气又说:“我这个人沉闷、无趣,以前独身一人的时候没有什么远大的抱负,以后有了你恐怕也不会长什么浪漫细胞。跟我在一起大概率会是平淡乏味的。当然,走到今天我也做不到再佯装大义劝你等个更好的,以后只能委屈你了,所以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能惯着你宠着你的地方,哪怕是很小的一件事我也想去做,就当弥补一点我心里的愧疚。”即便没有在一起的时候,钟度对迟远山都是纵容的,迟远山心里都明白。他微微抬头,在钟度的下巴上印下一记带着祈愿的吻:“不用哥,只要你平平安安开开心心的,我就再没什么别的念想了。”今晚的风大有要横扫千军的架势,隔着窗都能听到此起彼伏的汹涌呼啸。屋内亮着一盏小夜灯,只一点朦胧光晕,照不亮蔓延的黑幕却足够烘托出一个安宁平和的夜。床上的两人抱在一起,低低地说着话,慢慢都有了睡意。迟远山眼皮都在打架了也没忘记自己还没完成的任务。他手上轻轻拍着钟度的背,嘴里还在小声嘟囔着什么。钟度凑近了一些才听清他在念:“小肥猪,胖嘟嘟,吃饱了饭,打起了呼”。他笑了笑,轻吻一下迟远山的额头:“睡吧小肥猪,晚安。”……清晨时分,一声破晓的鸡鸣犹如千军万马撕破天幕呼啸而至,睡梦中的钟度猛地睁开眼坐了起来。许是他起身的动作碰到了身旁的人,迟远山也被惊醒了,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哥?”没有人回答他。钟度呆呆地坐在那儿,眼里无神,面色苍白,整个人像是丢了魂,恍惚发散。迟远山愣了一瞬,起身去抱他:“做噩梦了吗?没事儿,我在这儿。”这个拥抱暖烘烘的,就像屋角与寒风对抗了整夜的暖气一样,烘得人迷蒙又沉醉。他边说边轻轻地上下摩挲着钟度的背,把他当小孩儿似的哄着。钟度闭了闭眼,在这个让人沉溺的拥抱中,慢慢找回了自己离家出走的神志。他抬手搭上迟远山的腰,过了半晌才沙哑着声音说:“抱歉,吵醒你了?”迟远山没有回答他无聊的问题,也不问他梦到什么,只在他肩头低声说:“哥,以后能不能在你的梦里给我留个位置啊?如果有妖魔鬼怪胆敢跑你梦里作乱我就从天而降把他们胳膊都卸了,好不好?”钟度笑了笑,眼眶都被他的体温烘得有些热。此时正值破晓时分,遮光窗帘没有拉严实,缝隙中透进来一些光,一条条光影打在地上又爬上了豆灰色的墙。钟度微微叹了口气。哪个活在黑暗中的人不渴望那点儿光,哪个无法自控的噩梦中不期盼着有个人从天而降。可他舍得吗?舍不得。舍不得把他放进自己暗无天日的梦里,更舍不得让他窥见半角陈年旧事,然而到了这一步,再舍不得也已经没办法了。说了怕他难过,不说他会担心,是两难。迟远山仍然是体贴的。从昨晚到今早,他只用三言两语就能把钟度逗笑,却什么都没有问,没有给钟度任何压力。他越是这样,钟度越觉得难过。有些无力、有点儿挫败。这种挫败来自于努力过后却没有获得相应成果而产生的自我怀疑。他明明非常努力地让自己避免想起那些事儿,非常努力地在调节情绪、憧憬未来,然而到头来还是会因为几只鸟、一声鸡鸣就瞬间坠入深渊。这种拼命往上爬却一次次在中途踩空的感觉太难受了,他多少有些无力地说了声“抱歉”,拽着迟远山躺回了床上。迟远山顺势躺进他怀里,仍是像昨晚那样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再睡会儿吧哥,还早。”钟度摇了摇头,抱着他慢慢开了口:“远山,其实我有一些害怕的东西,比如鸟、鸡、鸭这些带羽毛的禽类,活着的、死了的一切完整形态的鱼,还有别人会当宠物养的那种小蛇、小蜥蜴、小仓鼠等等,记不清了。你可能猜到我有点儿怕黑,所以特意买了小夜灯是吗?其实还好,只要不是一点儿都看不到光就还行。”迟远山听得皱了眉,钟度却笑了笑:“是不是有点儿无法想象?我怕的还挺多的,这回你能赢了吧?”迟远山注意到他怕的东西都很具体,用的词竟然是“记不清了”。他很想问一句为什么怕,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钟度说出口的他就听着,钟度还没打算说的他也有耐心等,毕竟一辈子还剩好长。“其实大多数时候单看着没有触碰到的话就还好,忽然冒出来的话可能会吓一跳。说来不怕你笑话,昨晚我其实是被几只一闪而过的鸟吓了一跳,刚刚仅仅是因为听到了公鸡打鸣的声音。”钟度嘴角带着自嘲的笑,迟远山也状作无所谓,不声不响地转着圈儿安慰他:“我好像还是赢不了你呀,我怕的东西也很多。小时候怕蚂蚁长大了怕蜘蛛。你怕的好歹是大一点儿的东西,我连那么小的东西都怕呢。我都没敢跟人说过,太丢人了,你以后可不要笑话我。”他明知道他的怕和钟度的怕是不一样的却还是玩儿赖似的偷换了概念,这还不算完,邻居家勤勤恳恳的公鸡也要遭殃:“隔壁老王叔家那只大公鸡我早看它不爽了,经常天不亮就打鸣,扰人清梦,缺了大德。你放心哥,回头我就让王叔给它送山上养鸡场受受教育去。还有我那缸里的小鱼,老大哥早就想要了,正好咱拿它们去换二毛。”钟度笑了笑:“别闹了,那么小不至于的。”他总算吐露了一点儿藏了太久的过去,虽然他所谓的吐露是在退无可退的情况下,翻箱倒柜地从一堆刀子里挑了根毫无杀伤力的牙签,不过是拿出来“应付差事”的罢了。他那些过去就像一只发了霉、生了虫的烂木箱子,即便他自己不嫌破烂腐败,也怕那陈年的灰迷了迟远山的眼睛。好在迟远山没有问下去,把钟度哄笑了他又正色起来:“哥,你怕的这些东西没跟人说过吧?”“没有,怎么?”“别跟人说,虽然这么想非常小人之心,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嘛。”钟度懂了,想对付一个人可不就得挑出他的软肋再毫不留情地折断吗?不过他似乎不担心这个,此时他笑着凑过去吻了一下迟远山:“要是这么说的话我可得把你藏好了,不能给任何人看见。”钟老师道貌岸然啊晨曦铺满街道的时候,一个送花小哥把车停到了茶馆门口。他从后备厢里抱下几捆沾着晨露的花材,避开了燕笑语想去接的怀抱,直接给送到了店里。迟远山就是这时候来的。这人昨天潇潇洒洒地走了,今天满身朝气地来了。他上二楼换了身衣服,找了个空桌坐下,撸起袖子就开始摆弄那几捆花。茶馆里的插花都是中式的,一个深盘、一口小缸都可以造个景。花材每日更换太浪费,所以平日里只会挑个别残败的单独更换,每逢周六才会统一换一批新的。这活儿之前是燕笑语的,迟远山偶尔来了兴致也会弄一次。今天就是那个兴致来了的时候,燕笑语于是笑呵呵地把活儿让给了他,磕着把瓜子晃晃悠悠地坐着,乐得清闲。迟远山今天的心情确实不错,钟度主动说起了过去,这当然是好事儿。不过这点儿不错多少掺和着点儿别的,担心、心疼以及对“未开地图”的恐慌都有,所以他愿意干点儿能让自己静下来的活儿。他弄这些东西还是挺得心应手的。弄之前在瓶瓶罐罐里扫了一眼,又在花材里扫了一眼,大脑跟做连线题一样先大概给它们配了个对。挑出一只陶器,取几枝花材、几枝陪衬的枝条,修修剪剪再固定,调一调造型、放上水,没一会儿就能弄好一个。仔细看的话不难发现,这些瓶瓶罐罐多少都有些瑕疵,都是宗野那儿做坏了淘汰下来的。迟远山偏偏喜欢这种独一无二的不完美,全收罗回了店里,平时摆在架子上,偶尔给它们插几枝花就是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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