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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太医（第2页）

顾谙咽了小半碗水，喉咙终于舒服了些，对荀太医道：“不碍事，要紧的都在后面，前面几口多是废纸，唬人的。多炸了一口，顶多让那些有空就钻的泥鳅多藏两年，秦王多花点时间清理罢了。”

荀太医叹道：“且不提百废待兴，多少事急等着去理，你要办事必得再入仕，怎么就不能直接抬给秦王，先叫他记你个好将来也好转圜，何苦绕一大圈闹成这样，又背恶名又见血。自然你早不在乎虚名，可那韩骥的鞭子是好吃的？归元丹是我给你保命的，你倒有恃无恐上了，我费了多少功夫炼这么一颗，你当是油坊里磨的芝麻丸子吃了还有？”

荀太医上了年纪，也不免俗有些絮叨的毛病。顾谙听在耳中，心思已飘起来，眼睛看着房梁角落结网的小蛛——身如黄豆，费力地一圈圈围起捕网，重复的路不知走了多少次。飞虫小如芝麻，大不过如指尖，它织的网却大如蒲扇。

只知道周遭必有蚊虫飞蝇，却不知何时来、从何来、来的又是什么。

董丞死后他开始有机会接触朝政，费了四年时间挖出来一批蠹虫，其中不乏位高权重“碧血丹心”之人，数量之多让人心惊。大梁濒临覆国除了外忧，更是内患。

可这不对，这些人虽遍布大江南北，有的连着东北董氏，有的连着外族北魏，为祸一方，但散乱不成气候。

他们之间一定有关系，一定有什么把他们全部串在了一起，才能在最关键的时候给大梁致命一击。顾谙有直觉，他捞出来的只是浅游表面的鱼，连日光都照不到的黝黯处才有恶蛟，那是他在董攸手下竭尽全力都未能触及的寒潭深处。

当年事太诡谲复杂，朝野上下根本无人可信，索性用最极端的方式逼迫秦王和韩骥警醒——朝中还有里通外敌之人，甚至可能就在君王卧榻之侧。

“罢了，你自有你的谋划，我只管着你这条小命，将来九泉之下见你老太爷，能理直气壮一点。”荀太医看着顾谙出神就知道说话的功夫他心里又不知道转过多少个弯，劝他少思少虑、惜福养身的话把嘴皮子都磨破也没用。

这一把轻飘飘的骨头看着不用人折风就能吹断，刀真砍上来才知道有多硬，荀太医多少次恼他不爱惜自己，可看着他就想起这些年他如何肩扛泰山如履薄冰地走过来，就多少话也骂不出口了。天下众口悠悠，积毁销骨，他最不缺的就是骂。

顾谙还活着，已是最大的不易了。就像所有历尽浮沉的长者，不求后辈多少功名利禄，只希望他能平平稳稳的安度一生。可少年之所以为少年，定要一博乾坤才罢休，长者多半不能如愿。

“归元丹只能帮你扛这一时，药性凶猛激醒了从心，过几日你必然还有一场罪受，等着吧。”荀太医看着外面铅白的天色，熟门熟路地拎过文渊阁的炭筐多倒了些进炉子，伸手试了试上空温度，“秦王昨天忙活了一夜，抓了一批放了一批，给天牢换了换血。今早城门一开，十几匹快马就带着诏令奔着四面八方去了。”

旧时的梁臣四成在董氏入京时被屠杀，三成归顺，剩下两成下狱，一成流放。

荀太医拨动炉内炭火，明亮的炭灰飘然而起。

顾谙看着廊檐垂下的冰：“天寒地冻，又是年节下，山林里多匪多狼，只怕边地不好走。”

“东南还好，路冻不上，不好走的是西北，再快的马来回也得两旬，带着人就更慢了。”荀太医放下拨炭的钩棍，也不在意身上落下的灰，随意拂了下就往窗边去，“窗户关了吧，看着又要下雪。”

京城今年雪尤其大，才停了半日西北风又起，催命似得迫不及待往城里奔，呼啸着荡空街巷中怄人的阴暗潮气，赤条条在青石板上铺下肃杀的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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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西北采石场。

百丈高的石山如沟通天地的阶梯，边沙罡风在石壁间撞的鬼哭狼嚎，白日间都听的人浑身发凉，夜间更似有数不清野鬼孤魂飞掠在头顶上尖叫怪笑。

石山高有九层，每一层上都隔数米在石壁间打一根长钉，上面挂着油灯，入夜即明，天亮即熄，远看石山上只以为一群斑黑蝼蚁在日夜劳作。挺得住一日就多遭一日罪，挺不住的要么被监管打死，要么做工时力竭从石山上栽下，肝脑涂地。

统管采石场的“掌石监”是个土匪出身的兵痞，在采石场半辈子作威作福，俨然是个威风凛凛的破落土皇帝，这夜与几个手下在篝火堆旁喝大酒，一群人吹牛捧臭脚，胡言秽语大笑声在几里外都听的见。

“掌石监，听说那从前武定侯府的小子投了秦王，已经打到京城去啦？”

掌石监醉醺醺地咧开嘴：“龙椅坐的姓董姓李都一个样，只要还修桥造庙建房子，就少不了咱们一口好酒好肉。不过对咱们一样，对京城里有的人就不一样喽，嘿嘿，杀父之仇啊。”

一层石阶上，鬓发斑白的苦工闻声朝他们看了一眼，被眼如针尖的监管一鞭子抽在背上：“磨什么懒，还不快扛！”

远处传来疾驰的马蹄声，掌石监迟钝呆滞地转头，当头被黄土灰尘扑了一脸。

“吁——”风尘仆仆的骑士离他三尺才堪堪勒住缰绳，高高抬起的马蹄朝着掌石监踏下，篝火旁几人吓得连滚带爬躲开。

骑士厉声喝问道：“郑太傅在何处！”

掌石监滚在一边，酒被吓醒了一半，邪火上涌，爬起来拔了腰间鞭子就要上去教训：“哪来的狗东西，也敢——”

掌石监不可置信的表情凝固在脸上，人头滚落在地时双眼还圆睁着。拔刀砍人不过瞬息，骑士刀尖血还在滴着，转头看向几个抖如筛糠的手下：“郑辛楣——郑太傅人在何处！”

破衫褴褛的老太傅站在碎石砖块间，碎发凌乱，满面风霜，平静望着向自己疾奔而来的骑士，如同早知有此一日。

“太傅受苦！武定侯已收复京城，请太傅回京主持大局、共商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