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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第1页)

接下来的生活,便是在粮仓卖命,竭力不让自己追忆过去。

此时回想起来,向晚淡淡地抿一口茶水。他练习过无数多次,面对伤痛已能装作无事发生。可看着亭廊里飘转的舞姬,向晚心里一跳,忽然直直、直直坠入了恐惧里。

耳边回荡起一个声音:你还以为时间很多——可你也许会死……

他好像看到,自己掉进了一片深水。

手指划出的水波,也像舞姬那样,环臂如织,缠绵却有穿不透的厚重。

这种体验,向晚再熟悉不过了。这是死亡的感觉。死亡是突然来临的,像被压再水底,连一口气也喘不上来。向晚渐渐地没有力气了,他漂动着,窒息的痛苦不知不觉变成了僵硬。这时候他知道,自己死了,死得很透,也动不了,也什么都不能再做。那声音在耳畔重复:——你会死,死得很惨呢。

唯一还剩下的,就是在死寂中,绝望等待时间的流逝。

死亡包含着无穷无尽的时间。向晚沉在黑暗里,感官在空寂中变得敏感,全都死死聚焦在令人发疯的空虚里。或者不是空虚,近乎一种真空;身体几欲在失压中爆裂,而最可怕的是,这种感觉,会无休无止,永恒持续下去。

向晚每天都会死。也每天都会醒来,仿佛只睡了一觉。但在死亡中,时间的流速变得漫长;人们见他睁开眼睛,却不知道,这个闭目一夜的人,独自熬穿了几个世纪。

现在,他的循环又开始了。向晚一面沉沦一面无声叫喊:别!别让我死!别让我孤独地幽闭下去,我还想看一眼这人间——然而一瞬间,眼角染过一抹缥白,像是水波蓦地泛起一点眩光。——光?死水怎会有波光?——向晚睁大眼睛,看见白光轻轻旋过,原来是一个人的衣摆,原来有一人在起舞拨开微风。他也不是在水里,脚下是白色石子,石子旁有红柱,仿佛晌午阳光下的神龛,托住独身弄着清影的舞姬。

向晚的眼睛也能眨动。他反应过来:不,不是真死。是我看跳舞,看得入魔了。

舞姬的姿态,大概勾起了死亡时的记忆。可向晚定睛一看,发现自己又看错了。哪里有溺水时的阴冷,舞步分明轻缓而又熨帖。他盯着舞姬亦趋亦跃的脚,见他鹤步柳手,一瞬明白过来:这舞姿,飘渺缱绻,真像一缕飞升的烟云。

银发舞姬,果然能参透人心啊。

向晚,很喜欢这样幽幽不定的烟雾。他步入中年后,住所附近有一家炭火烤饼的小摊子。摊子前常有行色匆匆的路人,丢下硬币,买走几块烤饼。他们疾走急停,掀起风,把炭火的青烟搅乱了。

向晚觉得,这揉碎的青烟,也像嘈杂街道的一缕人情。

或者遇上下雨,烟就更美。

更清冷;但逆着雨水飘起,又像更温暖。向晚也没细看过。没有时间,他总要赶着操劳他的生意。

从粮仓出来,向晚借仓主的钱,在相邻城市开了一家分店。

他也做起了买卖粮食的活路。但向晚更有眼光,只挑产量很小、极上等的品种,高价卖给品味奢华的高档饭店。也会用压货的策略,故意钓牢食不厌精的贵客。这些工作很累,要制定计谋,要严格监督耕作的质量。收成不好的年头,要天南海北地调货、补充余粮。这天他接到一份大的订单,可按照估计,有几百斤的缺口没办法填上。向晚只能去别处发掘货源,正奔走着,忽然一绊,原来是同行的助手拉住了他。

“向老板,停一停吧,”助手说,“我们去街对面那个摊子,吃几个碳烤的小饼。”

向晚一顿。“你说什么?”

“就是,觉得您该休息一下,找点加餐吃。”

向晚看着助手:“我们拿到一个订单,有一半都没法供应。除非找到新的卖家,或者新品种的粮食,这个问题不可能解决。你在这个时候,拉我去吃加餐?”

助手回答:“我只是觉得,您喜欢吃烤饼。也喜欢那个小摊。还有那条街道。”向晚要被气笑了:“哦,是吗,很会观察啊。我还有很多喜欢的东西,喜欢转街,喜欢看一些微不足道的景色。我还想换一份工作——甚至不算工作,只是帮工或者打零工。剩下的时间就游手好闲,去深山老林到处云游——可我现在还有债要还。没有进账,我们租的房子就要让人。我们也有万千的利润可以赚到,马上就能翻身,从一介平民变成富商。相比这些,我那些‘喜欢’,都是什么混账的想法?”

助手想了想:“嗯,是挺混的。抱歉,我前段时间得了风寒,咽不下饭还喘不上气来。和死了一样难受。到现在,一看到暖烘烘的食物就忍不住想吃。您见谅啊。”

向晚没再说什么。放助手去吃烤饼,自己赶回粮仓,做事。但其实也没有立刻做,他泡了壶茶喝,不知不觉喝得发起了呆。后来,向晚找到货源,把订单的缺口补上了;他赚了一大笔钱,又马不停蹄,用这些钱再抢购了一批香米。他带着香米去各餐馆推销,从中谋取不菲的差价;有一天,一家私厨被说动,眼见要包下所有的存粮。向晚几次登门去游说,忽然有一刻,听到路人议论说:那家烤饼的摊主,要搬去另一个城市了。

向晚一顿,心道:有点想坐在摊子前,吃着小饼,喝茶喝一整天呐。

但这是什么不务正业的想法。

自己还有正事——血汗操劳了数月,眼见快出利润,难道要在最后时刻松懈了不成?其实也不是利润,那是向晚的念想,是他年少优渥却横生变故,心里咽不下的那口气焰。——我原本富有,原本就是人上人;即便遭遇打击,我也要从地狱爬出来,夺回本就属于我的东西。——

向晚迈开脚步,朝私厨走去。

他没有去看烤饼摊。此后也再没有见过,因为烤饼摊真的搬走了。

香米的生意也谈成了。私厨推出一道沁人心脾的蒸米饭,让挑剔的食客惊艳不绝。蒸饭推出的当天,向晚坐在窗边休息。他望着窗外的夕阳,正忙里偷闲喝了口茶,忽然门铃大噪,有另两家高档的餐馆找来了。

他们也想进购香米,压过私厨的势头。这又是一庄不小的买卖呢。

等双方稍作交谈,向晚回过头,看见炽烈的夕阳已经坠落。窗外是温暖殆尽后清灰冷寂的世界。他不觉笑叹:这些景色之于我,就是注定要错过的吧。

现在,各餐馆都有求于他,向晚很快就能腰缠万贯了。可就在这万事俱备的一刻,他的噩梦却开始了。

傍晚时分,他眼前一黑,倒在地上动不了了。

向晚梦见自己掉进一潭黑水。像金属溶液,滚滚灌入口鼻,又无边无际囚困他的尸首。而他在这里,一困就困了千年。所有往事都回忆尽了,快乐的和痛彻心扉的,所有想法都重复无数遍,仍然填补不了漫长的空寂。而在这无尽的折磨中,向晚突然睁眼,看见自己躺在卧室的床榻上。助手敲门走进来:“啊,您醒了。脸色有点苍白呢。

“正巧早饭做好了。您赶快吃两口,又有餐馆找过来,问能不能加购一批香米。”

向晚直直看着他:“好久、好久不见……”他一下子坐起来,爬向一旁的窗户边:“我想、我想要点温暖的东西……”窗外是升起的暖阳,向晚扒着窗户看它,直到阳光喷薄而出,直到红日驶向了天顶。各餐馆的会面,就这样被他延误了。待助手终于把他拖出门去,向晚却依旧眼神呆呆的:“要去、要去做生意……?可是我想再看一眼窗户外面,再看看风景……”他喝口茶压压心神,勉强出门迎客,却还是止不住望向城外面的山景:“我想做的,是亲近那些山水……我知道我在赚钱、赚声望,可死了以后,有什么用呢……”

而那天傍晚,死亡的梦再次来临。梦里的时间,还是一千年。或者就是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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