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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第1页)

翁正浩向门外大声喊了声“送客!”,守卫开门进来,将常生带出送到府外。那日回到家中天色已晚,常生见西厢房黑着灯便知二少爷不在,一问夏风才知二少爷在床上躺了一天,刚被管家叫走,好像有什么急事。他心头一紧,猜到八九分,便赶紧掉头往孔家去了。夜审果不出所料,是下毒害他的厨子被押回来了,常生刚踏进外屋,就听见二少爷摔茶碗的声音,还伴随着一声怒吼:“再掌他的嘴!”“啪啪”两声,脸被狠狠地掴了两巴掌。常生挑帘进去,看见那个厨子满嘴是血地跪在地上,衣衫已经不整,浑身上下又脏又破,想必路上也没少吃苦头。见常生进来,二少爷重重地吐出一口气,闷声对他说:“还是什么也不肯说。”常生不动生色地走近那个厨子,看了看他,见他年岁并不大,虽然被折腾地有些脱了相,却也看得出其实他有着一副眉清目秀的模样,于是蹲下去,冲他笑了一下说:“那木都已经被我抓到了,你还想嘴硬到什么时候?”那厨子一听“那木都”三个字,眼睛瞪圆了地看着常生,似乎满是疑问但又不想开口。看到厨子的反应,二少爷眉头皱了一下,虽然想问常生那木都是谁,但眼下说不定他能审出什么来,怕坏了他的事便没有说话。常生站起来,低头看着厨子,又说:“你有没有想过,你护着他,他可护着你?他说下毒的事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明知道他在撒谎却没理由反驳他,因为我不认识他,他为何要害我?”厨子抬起头看了眼常生,咬了咬嘴唇,又把头低了下去,仍然没作声。“那你认识我吗?”常生轻轻地在他跪着的腿上踢了踢,又问:“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又因何害我?前几日你不也对抓到你的人说了,是有人故意让你这么做的吗?怎么?这会人家都把责任撇清了,你却心甘情愿地给人扛着?”厨子这才吱吱唔唔地哼了一声:“不是的……”“不是的就快说!”二少爷拍了一下桌子嚷了一句。厨子被吓得一哆嗦便又不肯说话了。常生回头看了一眼二少爷,一副埋怨他多嘴的眼神,二少爷便向他挥挥手,表示你审你审。常生笑了一下,然后将厨子身上的绳子解了,并倒了杯茶给他,等厨子接了茶碗,他便搬了把椅子坐在他对面,接着说道:“我知道你从小在那木都家长大,受过他们家的恩惠,但你也不要忘了你是因为什么离开那家的。”见厨子捧着茶碗的手直颤抖,连碗里的水都抖了出来,常生从怀里掏出一条丝帕丢给他,又说:“你知道那木都的为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但又胆小怕事没有担当,你为他做的一切他都不会放在心上,你就是为他去死,他的心都不会颤一下……”“不……”那厨子终于有了想要说话的欲望:“他……不是想害你……”“对,他不是想害我。”常生接过话来说:“他是想害你!”“不会……”厨子抬起头来两眼茫然地看着他。“你是真的不知道吗?”常生用一双目光坚定无比的眼睛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他要害的是你!”“不可能……”厨子喃喃自语。“我知道你为什么不信,因为他不认识我,对吗?”常生笑了一下,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接着说下去:“但你知道他心里的那个人是谁吗?你一定不知道,不然你绝对不会去帮他作恶。”厨子果然摇摇头。常生长叹一口气,不无遗憾地说:“他心里有人,你应该知道,但你未曾见过。只是他心里那个人有个仇人,这个仇人是谁你也不知道,你有太多不知道,却糊里糊涂地去为他卖命害人。”“你……到底是谁?”厨子双目圆睁,几乎要把常生看化。“我是谁?”常生诡异地一笑,犀利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厨子的眼睛。“你是……”厨子有点恍惚的感觉。“我是他心里那个人的仇人。”常生替他答道:“你终于明白了吧?你帮他就是在害你自己。把我杀了与你有什么好处?有好处的只有他自己,他不但不会正眼看你,反而在嘲笑你的愚蠢,杀了我,你也活不了,一箭双雕。”厨子摔了手里的茶碗,摇着头茫然地呢喃:“不会……不会的……”“要不要我带你去与他对质?怕只怕到时候他一口咬定连你都不认识啊……”“他……不会……这样对我的……”那厨子已经两眼失神。“他是不会。其实他根本就不想见你,你是死是活,又与他有何干系?他只想自保……”“我……为了他……”厨子眼里有了泪光,喃喃自语:“为了他……可以杀人……他……”“他知道我们抓了你,但他说……无论你杀了谁,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他跟你……也没有任何关系……”“那木都……”厨子咬着牙喊了一声这个名字,然后拣起一块摔碎的碗片,猛地插进自己的喉咙。常生终于闭了下眼睛,然后伸手抓住他那只握着碗片的手从颈下拉了下来,但喉管已经切开,厨子只有出的气没了进的气,切口处的血也正源源不断地涌出……常生站了起来,看了看一直站在旁边现在一脸惊恐的管家,然后又回头去看二少爷。二少爷仍然坐在原处,用一双又怒又恨的眼睛看着他,却一言不发。常生向管家使了个眼色,小声说:“你先出去吧。”“是,常少爷。”管家小心翼翼地倒退着出了二少爷的屋子,并细心地将外屋的门给关严了。常生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厨子,确定他已经断了气之后,才转身走向二少爷。二少爷终于从椅子里站起来,并怒视着他,咬着牙问道:“你给我解释清楚,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你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我?”常生看着他,眼里除了似水的柔情似乎还有些伤感与无奈。“你坐下,我慢慢和你说。”二少爷没有坐,只重重地吐出一个字:“说!”常生叹气,然后小声说:“你查你的,我也查我的,毕竟他们害的是我,我不能不闻不问。”见二少爷仍然瞪着自己,他又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说:“管家没找到有用的线索,你只想从厨子嘴里问出指使者,却忽略了厨子本身的问题,也没想到除了富洵龙还有另外一个人。”“那你又是怎么想到的?”二少爷口气仍然不好,脸色一点也没有缓和。“因为我跟你说过,富洵龙的性格与外貌都与那天请我们吃河的人不符,很明显他们不是同一个人。如果非要从富洵龙身上找到什么线索,那么就是去查跟他走的近的人,那木都就是其中一个,他家与富家是世交。然后我再去查这个厨子的身世,刚好他是从小被卖到那家的家奴,后来因为跟自家少爷不清不白的关系被那家老爷子赶了出去。因为富洵龙这层关系,那木都认识了容大少爷,两人臭味相投,又都是官宦人家的子弟,自然他跟容大少爷的共同话题多过曾经那个家奴,何况他只视那个家奴如玩物?有了新欢更是对那个已经抛弃过的家奴心生反感。为了讨容大少爷的欢心,替他除掉那个心头刺一样的仇人,当然是他的首选,于是他就利用了这个对他死心踏地的前家奴。那个纳兰察尔就是那木都,是为了掩人耳目取的一个假名。”二少爷听他说完,终于坐回去,然而愤恨的目光并没有改变多少,声音也还是充满怒火:“你是怎么查到这些的?”“确切地说,有一半是我猜到的,或者说是我蒙那个厨子蒙出来的。”常生摇头叹了口气接着说:“我哪里抓得到那木都?我只查到这个厨子以前在那家是因为不光彩的事被赶出来的,但听你说他什么也不肯说之后,我才大胆揣测他对这个主子忠心耿耿并不是表面那么简单,定有隐情在里面,果然是被我猜中。至于那木都与容大少爷的关系,我是有悄悄去问了容家的二少爷。我这个表弟不像他哥那么混,也不像他父亲那么毒,可能是因为年龄小未经世事,他父亲与兄长也不与他说些无关闲话,所以他对我这个表哥倒是没有设防。他说自我离开容家,富洵龙带那木都去过容家两次,容大少爷也去过江阴一次。依容大少爷的秉性,如此频繁的往来必是动了情的,否则作他的新欢也不比这厨子的下场好几何。”“这厨子的下场……哼!”二少爷忽然又拍了一下桌子站了起来,似乎极力想压制自己的怒气却又不吐不快:“这厨子不是什么那木都害死的!明明就是你害死的!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是你将他逼入了绝境!”常生看着二少爷,眼里忽然有了些水气,然后淡淡地笑了一下,轻声说:“二少爷要是这么想我也无法可说。”二少爷忽然走上前去揪住常生的衣领,然后怒气冲冲地低声吼道:“你还不承认?如果你不是明明知道他是被抛弃的还用那么狠毒的话来刺激他!他会自寻短见吗?”常生不怒不气地就那么看着二少爷说:“我没打他没骂他,我只是在对他陈述一个事实。”“你是在指责我折磨他吗?你明知道折磨一个人的心比折磨他的肉体更残忍……”“是……我知道。”常生看着他的眼睛忽然落下一串泪来,然后声音轻的不能再轻地说:“我正在体会。”“你……”二少爷渐渐松开了双手,放开了他,然后转过身去,咬住了嘴唇。“我也知道……”常生又说:“你越来越不信任我,因为我对你隐瞒了好多事,因为我变得越来越恶毒和阴险……”“是,你变了。”二少爷打断他,然后又转过身来,并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头不回地走了出去。过了一会,两名管家手下的小厮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将地上的尸体装进一只麻布袋抬了出去。之后,二少爷便再也没进来过。常生在屋内站了不知多久,才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一声不响地回到新宅子,默默地进了西厢,默默地坐到床上,默默地发呆。想着这些天发生的事和即将要发生的事,他默默地告诉自己:再难,都要挺过去。他不能让二少爷知道指使厨子下河毒是容仓裕,也不能让二少爷知道容仓裕想杀的人是他孔修仁,更不能让二少爷知道容仓裕已经偷偷溜回南京就藏在家中……真正要嫁祸于人并杀人灭口的是他常生没错,因为他知道一旦让二少爷知道了真相,必定是一场腥风血雨。对那个曾经唤起过他的爱也给过他真心却又把他伤的体无完肤的容仓裕,他虽然痛恨,但确实下不了毒手,而二少爷对他情深似海,他断然是不能让他受到任何伤害。这两个男人,一个让他恨之入骨,一个让他爱之深切,却为了他走到了水火不容之境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他们隔断,让他们之间的距离有多远拉多远,最好永远无法相交。他今天去试探翁正浩,就是做好了将舅舅私通古云平四姨太的奸情公布于众的准备,到时候古云平如何处置容老爷,翁正浩应该会坐视不管。从翁正浩的态度中不难揣度,他虽为直系卖命,却并不打算跟奉系翻脸,自然也不会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容老爷与奉系正面冲突。容老爷必须身败名裂,这样容仓裕便失去容氏家族势力的庇护,想再作乱也成不了气候。常生知道自己唯一能为二少爷做的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任他怀疑自己也好,气自己也罢,他必须咬牙挺住,如今已经走到最后的关键时刻,他已经没有后退的余地。试探二少爷跟常生赌气两天没回新宅子去住,常生忙于算计,自然也顾不得跟他计较这些。眼下,大妹妹要订亲,自己也要准备成亲,容仓裕还藏在南京可能随时有所行动,时局动荡,随时可能就会错过时机。陆祺薇的订亲宴准备在即,常生主动向陆家请缨揽下了送请柬的任务,借此他也接触到了更多的社会名流,包括当时回南京探亲的时任上海《申报》总经理史量才,通过史量才,他又结识了《申报》驻南京的记者韩振书。韩振书为人耿直正义,敢在报纸上大胆发表各种批评时政的言论,常生对此人的名字也早有耳闻。于是,一步步的计划在他的脑中酝酿开来。正好绸缎庄为周梦雉母亲量身订做的几件旗袍也做好了,常生借着送成衣的由头,亲自跑了一趟周梦雉的家。周家在秦淮河边上租了一幢两层的小楼,外面看着有点破旧,里面却收拾得非常干净,家具摆设也都很讲究。常生来的时候,见几个老妈子正跑上跑下地摆放满是花朵的花盆。门口的警卫将常生的拜贴交给一个管事的老妈子,然后让他在门外等候。跟在常生身后的伙计手里捧着一个大包袱,里面是给周夫人做的十几套旗袍。因为很重,便抱怨了一句:“头一次遇见送衣服却不给进门的。”常生笑了笑问道:“等会周家拿茶点招待你,你吃吗?”“干嘛不吃?”伙计反问。常生这才一瞪眼:“那非得吃东西才能堵住你的嘴吗?”伙计吐着舌头退后一步,小声说:“常少爷,小的多嘴了。”常生没再言语,就见管事的老妈子已经下来了,并客客气气地对他说:“常少爷,夫人请您楼上坐!”然后又对守门的警卫说:“夫人叫你去把少爷请回来。”常生跟着老妈子刚上二楼,周夫人便一边抚了抚脑后的发髻一边从房里走出来,笑脸相迎道:“常少爷亲自送衣服来,这让我哪里受得起?”“周夫人您太客气了,常生只是顺便来拜访,主要还是担心这衣服万一做的不合身,也好按您的要求再改。今天裁缝刚好办事去了,我怕伙计听不真切,所以就亲自跑一趟。”常生客气了几句,便示意身后的伙计将包袱呈到周夫人面前。周夫人看着大大的一包衣服,掩饰不住地高兴,便叫老妈子接了过去,说:“您先在这里坐一坐,喝喝茶,吃点点心,我这就去试衣服,若有不合身,再与你说。”“周夫人请。”常生点了点头,目送周夫人进了房间后便坐了下来,看了眼旁边的伙计,笑了:“坐下吃吧,以后机灵点儿,废话错话都憋着,以免祸从口出。”“是,小的记住了!”伙计小心翼翼地笑了笑,坐下来津津有味地吃起了茶点。很快,周夫人的衣服还没试完,周梦雉便回来了。他上楼的脚步虽是从容,脸上却露出不加掩饰的欣喜之色,见常生从椅子里站了起来,便快走几步,又将他按回去,笑着说:“没想到你亲自来,不然我晚些出去了。”常生也笑了笑说:“我来是私事,你岂可为此耽误公事?”周梦雉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我刚来不久,哪有那么多公事?”常生又试探着说了句:“外面都在传局势混乱,随时可能发生交战,你怎么会没事做?”周梦雉又笑了笑:“常少爷有所不知,有人想打,也有人不想打,我虽为军人,要为统帅效力,但我也是孝子,让母亲有一个安身之所、衣领无忧,也是我的使命。”常生站起来,不无感慨地说:“周先生之孝心让常生敬佩,也很羡慕。”周梦雉不解:“嗯?何以羡慕?”常生无奈地轻叹一口气,轻声道:“我幼年丧母,少年丧父,空有一片赤子之心,却无处安放,所以见到母慈子孝,心中总不禁感慨万千。”“哦?原来……常少爷身世如此坎坷?”周梦雉不由得走到近前,一脸忧虑地看着常生,一只手轻轻地抚上他的肩头,小心地问:“那……你这么多年是怎么生活的?可有兄姐或长辈照顾?”常生摇摇头,一副不便言说的表情,周梦雉立刻心领神会,把手一伸:“请常少爷到我书房一坐。”常生腼腆一笑,跟周梦雉进了书房。门一关上,周梦雉便说:“梦雉在南京也是初来乍到,无亲无顾,常少爷若不嫌弃,可视我为兄弟,以后常来家里走动,家母热情好客,也定会喜欢常少爷的。”常生叹了口气,感叹道:“也许这么多年我吃过的苦,都是为了以后的福报,但周先生今天能这样看得起我,常生还是不免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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