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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第1页)

任平生站在她房门口张大嘴半天合不上,莫望笑了半天,嫌弃他没见过世面。据莫望吹嘘,她刚认识秦楼月的时候,小姑娘身子还没长开,迎客规矩也学不会,成天被关在后院哭哭啼啼,这些年岁数长了人也精明了,就看着她这么一步一扭的,拿下了半座城的老爷公子哥。

她的确精明,任平生回想她跟莫望聊天,言谈中其实并不知道莫望的身份,却既不问她从哪里来,也不问她到何处去。换做是任平生,不说别的,光凭认识这么些年为何莫望的容貌毫无变化,怕是都得问个不休。大概也正是因为秦楼月的不言不问,这段人鬼情谊才得以顺利存续至今。

一日,在巷子口摆摊卖面的黄寡妇忽来寻莫望,说有活人给她送东西。是个十分不起眼的破包袱,莫望一看就说是秦楼月送的。原来她虽不能告诉秦楼月自己住在哪里,却说过若是有事要寻,便在春深处后门旁边的秦楼月

自古风尘多情痴,这话任平生一向是不怎么信的。

他虽然没怎么混过烟花柳巷,但同为穷苦人,谁不知道那里的姑娘都是怎么来的?别人看穿得花团锦簇,进出有婢仆环伺,可挣的钱留不下,受的欺辱病痛也远不是外人可以想见。是以明明是吃得饱穿得暖的“好日子”,能真把女人卖进去的穷人家,那也算是心肠够狠了——比如任平生的爹。

那里头的姑娘,要么被爹娘发卖早对人情没了感觉,要么是逃无可逃的罪奴,不论哪一种处境,都很难想象她们还会有什么“痴情”的功夫,在寻花问柳的恩客里做什么心心相印的白日梦。真有那些“情痴”的,最多也不过是想法子出了这地界罢了,但就连这样的法子也少有成功的,毕竟,人都有钱上青楼鬼混了,谁家还能少了妾不成。

秦楼月更不消说了,人前人后两副面孔换得十分纯熟,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在这种地方留情的蠢丫头。可如今檀口一张,说的竟是那话本子里痴情风尘的词句,任平生吃惊不小,莫望更是从椅子上跳起来,一双长眼都瞪圆了:“秦楼月!你疯了?”

秦楼月摇摇头,按着莫望重新坐下,那张随时可生出万般妩媚的脸上,此时半点柔情也无,只仿佛有两簇火光燃在眼睛里。

“我不是要寻去什么良人,”她堵住莫望的话,“这孩子是谁的我都不知道,你莫以为我是被那些酒色之徒迷了心窍。”

莫望勉强舒了半口气,还剩半口仍然堵在那里:“你怎会有身孕?”

春深处这种地方,忌讳生育更甚于年老色衰。上年纪的女子只要有风韵情致,总能遇上些尝鲜的客人,可生育却是万万不能。一来,此事极损容颜躯体,还有十月耽搁,没有哪个老鸨能甘心吃这个亏;二来,姑娘们早都没了自由身,生下来的孩子也得落贱籍,无论是丢出去还是关在楼里悄悄养,都是大麻烦。

楼里自有许多避孕的法子,秦楼月也向来小心,可她在此地风光多年,得罪的人要数起来也不少,一时还真不知道是哪处被人做了手脚。

“思来想去,最大可能的就是前些日子花月夜选出的新娘子,”秦楼月毫无波澜地说道,“她因为王老爷的事情折了价,挨了不少笑话,估摸着弄倒了我这位老花魁,她能长些身家。”

任平生半晌无语,只好感慨一句:“这可真是无妄之灾了。”

秦楼月却笑了:“她动我的药,于我是无妄之灾,王老爷偏偏在那夜被抓,也是她的无妄之灾了。”

“你怎么还有心情笑?”任平生奇道,“我听说,有孕了又没人花钱来赎的姑娘,可都被……”一碗狠药灌下去,要么废了半个身子,要么没了整条命,就算活下来的,因这回事也必不再得老鸨的欢心。

他有些说不出口,倒是莫望气呼呼地哼了一声,接嘴道:“因为她早就想着走了罢。”

秦楼月闻言抿了抿唇,有些歉然,但她直直地望着莫望,双颊上都生出兴奋的潮红来:“知我者,莫姐姐也。”

莫望赶紧摆手:“别别别,你可莫要打我的主意,红尘中事,我是万万不能插手的。”

秦楼月眼神一黯,却毫不犹豫地朝着莫望跪了下来,任平生下意识想伸手去扯,又见莫望冷冷地看着她跪,没有丝毫动容,手伸到一半,又悄悄缩回去了。

“莫姐姐,你我相识多年,你是看着我在这腌臜窝里熬到今日的。”秦楼月拽着莫望的裙摆,一脸楚楚,令任平生心中十分不忍,但一想到她换脸的功夫,又不知此时的可怜有几分真。

只听她继续求道:“你知我是因祖父获罪才沦落至此,比那些卖身的姑娘更没有出路可言。她们如若想走,尚且能盼着有人赎身,再不济从牙缝里省银子,十年二十年,总有个盼头。可我,可我,我是出不去的!天大地大,罪奴之身却无处能容得下!纵是我有千般手段,无数金银,也是出不去的!”

当朝律法对罪籍看管得格外严苛,贱籍女子赎身容易,罪臣之后却几乎永无翻身之日。除非真有通天之力换了罪籍,否则就是有人愿意花钱赎,也断不了官府的档案,只要哪日上头起了兴要查,管你是赎进了什么高门大户,皆可随意上门捉人,说不得还连累了主人家。因此,像秦楼月这般出身的,为她花钱的数不胜数,给她赎身的却从无一个,有权有势的人家谁愿意在头顶挂上一把剑呢?

莫望神色愈发冷了下来:“当年我问过你,你也是这般说辞,告诉我你想开了,既然出不去,不如好好享受这些灯红酒绿,把那些臭男人都当成上门送钱的傻子便是。”

秦楼月双目泪光盈盈,揪紧了莫望的裙摆不肯松手:“我知道你气我,我的确是骗了你……可我没办法,你来去那般自如,时常来看我,可却从不开口说带我走……我只跟你求过一回,你便有半年没再出现过。莫姐姐,我是真的想过认命算了,就在这地头好吃好穿地混过去,也算是一辈子。可是,我现在有孩子了,虽不是我求来的,虽说他父亲是那些恶心人的嫖客,可毕竟也有我一半骨血……”

“行了。”莫望狠狠拂开秦楼月的手,“你宁愿怀着那些东西的种恶心自己,也要以此来要挟我帮你出去,我真是小看你了。”

“不,”秦楼月慌道,“不,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是有人在我的药里动了手脚……”

“闭嘴,我最不耐烦别人说瞎话哄我。”莫望皱着眉头喝道,“那小姑娘才十四岁,比你当年大不了多少,她有多少手段,能瞒过你这花魁的眼睛?不过是你顺水推舟罢了。”

秦楼月的眼泪终于流出来,不再楚楚可怜地挂在她那双多情的美目中。她垮下身子,擦了擦眼睛,才又抬头看着莫望道:“什么都瞒不过你,但是莫姐姐,我也不是全然骗你。我的确认过命,可谁让你出现了呢?我从没问过你是谁,可我知道你定不是凡人,你进这里来,从没人发现过你,拦阻过你,有回我的客人多看了你的脸一眼,你就那么一瞪过去,他吓得吐了一整夜!还有,还有你让我放消息的那个地方分明是一堵墙,可我曾悄悄看到过,你走到那里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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