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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第1页)

廉亲王府大门洞开,迎接凤驾。

“皇后驾到,廉亲王福晋见驾!”尖利高亢的声音拖腔拖调地催促着。

廉亲王福晋宝珠身着大礼服,悠然站在对面十几步外,面带微笑,语气从容:“恕我老而迟钝。还望公公明示,今儿来的,是皇后,还是我家四嫂?说清楚了,我才好行礼,免得弄错了。”

司礼太监一愣,正想说皇后就是皇后,怎么着首先都得行国礼。

“八弟妹说的是。”皇后已经接声,撩起珠帘,扶着贴身太监的手下车,满面含春地走上前:“我在宫里呆得有些闷,特特地跑来找八弟妹聊天拉家常,叙叙妯娌之情。一家人,这些虚礼还是能省就省,没得坏了你我情谊。”

宝珠淡淡一笑,上前两步,福了一福:“见过四嫂。”

皇后亲热地携了她的手,一同往里走去,口中笑道:“八弟妹精神气色还是那么好,真让我羡慕。”

“四嫂取笑了。砧板上的鱼肉,终日惶惶,哪比得上四嫂心舒体泰,富贵逼人。”

皇后脸色微微一变,到底维持住了和煦的笑容,不曾露出裂缝。

来之前就知道,这个差事不好办,劳而无功不说,多半还要惹些闲气。论起娘家出身,在一堆妯娌里,这位八弟妹是最高贵的,打小受宠,心高气傲,性情如火,先前对着皇阿玛都敢顶撞两句,后来连遭打击,性子收敛了不少,可那份不服输的劲头并没下去。能让她看得上的人少,能让她放在心上的更没几个人。私心里,她对这位也有些佩服,虽无深交,也无龌龊,一向还能说上几句话。自己这么个人,大约勉强还能入她的眼,做说客?皇后有自知之明——差得远呢。

皇上开了口,她不能不走这一趟。会想到这么个法子,他也是病急乱投医了。要说病根子,其实就在皇上自己身上。接手了这个江山,许多事要做想做,人事上乱纷纷,没多少人好用可用,眼前有廉亲王这么个人才,皇上心里是极看重的。可他向来多心,十好几年陪着谨慎过日子,更加好疑。不但是他,他们那些兄弟都是一样,一点事儿都要在心里过个几回,品咂半天,明明介意渴望的,面上非得做得淡淡的,暗地里咬牙切齿,表面上还要手足相亲,既要提防着别人下绊子,自己又想逮机会给别人下个套。这样的日子,过了近二十年,谁也不能对谁完全放心。更何况,皇上和廉亲王之间原本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嫌隙,原先的八贝勒府被并进了潜邸,廉亲王虽然表现得低调恭顺,可要说心里没丝毫怨恨,是不可能的。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在皇上,都做不到。一来本性使然,二来存心试探,皇上刻意挑了廉亲王几回小错,大动干戈,看他反应。倘若廉亲王据理力争,与皇上辩驳,皇上发过一通怒,反能减去几分疑心。可廉亲王一味忍让,皇上探不到他的底,越发不安,一而再再而三苛责训斥,结果没能迫出廉亲王的真心话,却使得他开始敷衍了事,见风使舵,更冷了一干朝臣的心。

皇上发现错了,有意挽回。身为九五之尊,断没有向臣下赔礼认错的事,只有请人居中说和,叫廉亲王先给个台阶,表现一下,然后皇上投桃报李,表示宠信,才好成就兄友弟恭君臣一心。只是,这个说和的人不好找。身分不够,不行。皇上信不过,不行。廉亲王排斥忌讳,不行。

同胞兄弟不少,多是等着看皇上热闹的。小的几个办事还算尽心,资历能力都差了一头,在廉亲王跟前根本没分量。怡亲王早年深得先帝喜爱,与众兄弟交好,后来闭门读书,没有参合进那些事,温和圆通,本是个极好的人选。只是,怡亲王与廉亲王间也有些提不得的往事,在一些政务上又有分歧,两人之间始终淡淡的,私底下几乎不来往。皇上想来想去,没法开口,委屈最喜欢的弟弟替他向另一个不喜欢的弟弟低头。

想来想去,就只有皇后。皇后出马,不能直接找上廉亲王,只能走个曲线,找上廉亲王福晋,请她转达皇上的愿望。廉亲王福晋是个什么样人,皇上不是不知道。晋封廉亲王时,廉亲王福晋那句答谢的话传到宫里,气得皇上少吃了一顿饭,对廉亲王的猜忌也有一些从那上面来。就算廉亲王福晋不识抬举,皇后亲临,传进廉亲王耳中,以他的聪明,应该能猜到皇上的好意。顺便也看看,不领情皇上好心的,到底是廉亲王,还是,仅仅是廉亲王福晋。

皇上能想到她,皇后心头颇有几分喜悦。三十多年夫妻,在他心里,最信得过最能为他分忧的,还是她。所以,明知不好办,结果多半要让皇上失望,皇后还是来了,带着极大的诚意。可没想到,廉亲王福晋比她预料的还要不合作,句句含渣,咄咄逼人,毫不退让。

好在皇后的涵养极好,抱定了尽人事的心情,全不计较,始终亲亲热热,温言细语,搜肠刮肚找出许多不容易引人误会的话题,不露骨地说了许多称赞感佩的话。然而,廉亲王福晋也抱定宗旨,不回应皇后的热情,脸上虽浮着礼节性的笑容,眼神始终疏离,回应的话勉强不至失礼,却是简短冷淡。

皇后本不健谈,勉强支撑一阵,就有些冷场,强自笑道:“八弟妹搬迁新居,我还没来过。早知道八弟八弟妹最会收拾宅子,可否请八弟妹带我四下走走看看。”

宝珠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恨意,起身笑道:“皇后驾到,蓬荜生辉。皇后娘娘若不嫌地方简陋,污浊了您的玉趾,就请跟臣妾来吧。”

她突然换了称呼,皇后心中有些不好的感觉,略一沉吟,命随驾之人都在原地等候,只带了贴身太监高无愚,跟着往后园走去。

亭台楼馆,花草树木,打扫得干干净净,却无动土翻修的迹象,有些地方油漆剥落,有些地方长着杂草,虽是两代亲王府,比之当初八贝勒府的精细齐整,破败荒芜。

想他们迁到此处,也有些时候,皇后暗暗有些难过,小心问道:“当初内务府不是拨了一笔款子,专供整理修葺王府之用?可是不够?”

宝珠目光微闪,打量着这个园子,沧桑一笑:“那笔款子,还一分未动。皇上皇后也把我们看得太穷了,我们虽穷,自家住的房子,修葺的钱,还是拿得出来的。不过是老了,乏了,再没有那份心思力气。”

眼睛微抬,遥望着故居的方向,苦笑道:“原先那处,还是他开衙建府,皇阿玛赐的地方。当是他少年心性,好挑剔,依着自己的心意,整个儿重新弄了一遍。就那点钱,东挪西凑,花了不少心思,还亏得有九弟帮衬。我二人大婚,在那里。一时恩爱,一时争吵,都在那里。两个孩子在那里生,在那里长。笑也在那里,哭也在那里。得意时在那里,失意时也在那里。原以为好好歹歹,总是要一辈子住下去,只怕死也是死在那里。谁知——住了二十多年的地方,说搬就搬!现在这个地方,总不习惯,也不知能住多久,懒得收拾了。”

皇后心中恻然,颇有期期。她也有那样的感觉。都道搬进皇宫,执掌凤印,母仪天下,贵不可言,可她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没有在家的安心感,夜间常常辗转不能入眠,回想在潜邸的时候。

还是个孩子的她,被抬进那座府邸,第一次见到他,从此一心一意跟随他,兢兢业业地坐着那个府邸的女主人。那个府承载了她少女的羞涩,期待的喜悦,为人母的满足,失去的悲痛,承载了她的青春岁月,无尽付出,说不完的喜怒哀乐。

雍王府的规矩虽大,地方并不大,他有他的事务,大多时候也不算太忙。有什么事,请一声,他总会来。偶然妻妾围坐,夫妻叙话,儿女绕膝,也觉其乐融融。进了皇宫,规矩排场更大,他更忙,难得能见上一面。他壮志得酬,她总是替他高兴。她的难过辛酸,还无法象这位这般直率地说出来。

她也知道,他们失去家园都是因了皇上,可,这却怪不得皇上,礼法如此!他们的府邸不幸挨着潜邸。就是皇上,也没法子。为解决这件事,皇上还费了点心思。

“此处原是安亲王府,建制格局都是最合适不过的。弟妹幼时曾在此居住,荣归故里,故地重游,总有几分亲切。有弟妹操持,廉亲王和孩子们适应起来总会快些。”

“是啊,故安亲王府。物在人非!”宝珠冷笑:“安亲王子孙不争气!我那些姑舅兄弟获罪削爵除籍,安亲王子孙不得不搬出去,这才轮得到我这个外孙女儿搬进来。皇上好心,怕我们不知好歹,重蹈覆辙,让我们住到这里,时刻提着醒呢。”

皇后勉强笑道:“皇上并没这个意思。弟妹多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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