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前清安已经醒了。
她本打算一直躺到身边两人醒来,实在是清醒的时间太过难捱,这才起身下楼去厨房倒杯水喝。
刚下到二楼,清安便听见厨房传来剁菜声,还未到6点舅妈居然已经在做早饭了吗?
她怕自己突然出现会吓到她,故意在下到吃饭间时重踩了几下楼梯,制造出动静。
舅妈看她的眼神透着庆幸与不可思议。
“我还以为是阿娘肚子饿了。”
舅妈的菜刀上还占着点点血渍,明显不是在做早饭。
她的黑眼圈快耷拉到嘴角了,但见到自己还是扬着笑,清安心有不忍,原本喝杯水就上楼的打算只好暂时搁置。
她坐在客厅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舅妈聊天。
上学的时候,家里时常只有她们两人,这样的时刻于她们而言并不陌生。
“是不是因为过年太开心了睡不着。”林霜萍问道。
其实她并没有多兴奋,即使见到景然也是如此,她心中为母亲和他外祖父的事搅得一团乱,这种时候景然的出现对她的情绪没有多大帮助。
可舅妈这么问,她突然不好意思给出个否定的答案。
“舅妈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今天年三十,得早点准备啊。”
“不是吃晚饭吗,中午再准备来不及吗?”
“来不及的,”有人愿意抛给她问题,林霜萍的话匣子一下被打开,她用小港话为清安解释起大年三十这件事对一名妻子而言意味着什么,“弗讲天未昧光就且走去菜场买阁配(菜),菜场陆点就毋好阁配了。再讲晚上陆点前就且吃酒,这一大家,十几个人喫的要准备齐整,五个冷拼盘就有十道阁配,水果、鸭口径、酱牛肉还简单,但烫花蛤、大虾麻烦些,刷泥挑虾线且装(弄)半天,更别讲后面的十几道热菜了,鱼虾肉年糕弗能少,你外婆还且为她准备芋头,她一定要吃素的,其他的热配要好喫又要好次(看),再加上最后的甜品水果。反正一桌子年夜饭,又多少和走年(前一年)弗一色(不一样)的,要不然你大舅面子挂不住。”
清安的晕头转向中又带着点喘不上来气的感觉,而舅妈忙碌一整天的落脚点最终却只能立在大舅薄薄的脸皮,这实在让她更讨厌大舅也有点讨厌过年了。
她见舅妈在清鱼鳞,便问道:“现在做鱼到晚上不就凉了吗?”
“这是中午放祖先桌的菜。”
祖先桌,清安恍然大悟,过去几年也是如此。
午饭过后,门厅便会搭起一张宽面四方的八仙桌,这八仙桌平日放在通往后院的地下室里,只有白喜事和过年祭祖才会拿出来。
桌面上摆的东西要随日子变,过年时则要摆五盘冷菜和五盘热菜。
且不说摆什么菜品不能乱定,摆桌的顺序也有讲究,先在四角摆上五盘冷拼,鸡、鸭、牛、河海鲜需一应俱全,寓意五谷丰登、十全十美,水果既要带红喜庆又要小巧好拿,因此每年不是樱桃就是草莓。
至于五盘热菜,必须要上的是鱼和年糕,剩下的三盘家家各不同,像沈家太公生前牙口不好却素爱啃甘蔗,便为他备了道甘蔗顿三黄鸡,这鸡和甘蔗的处理极为麻烦,大火炖小火煨的,人要黏在灶台上盯着才行。
沈佩姿走得早自是没吃过太多好东西虞惠英就要每年换着摆好东西,今年是鲍鱼,去年是龙虾,再之前是海参。还剩一道菜便是甜点。
小港每隔几年酒席上时兴的甜品便会换一波,这道甜点便是跟着这股子流行变的,像今年就是黄金小馒头。
最后,桌子中央要摆上一个已经供过观音台的猪头。这猪要一点点放血死掉,不能直接杀否则猪会面露惊惧之色,这要是给菩萨瞧见,怕要怪罪。
桌子要等烧过纸钱,拜完先祖才能撤下,五盘凉菜会搬到吃团圆饭的圆桌上,热菜则要原封不动地端去五楼给已故的外公、大姨、太公、太婆吃,过了正月再倒掉。
约摸着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林霜萍看了眼客厅的表,边念叨着他们应该快醒了边从冰箱里拿出前阵子包好的咸菜饼和馄饨准备做早饭。
清安不清楚舅妈到底哪来的精力准备这么多吃食,可她忽然想起之前佳茹一直在给她爸爸和弟弟做饭的事,便主动要求帮忙。
林霜萍自然是要拒绝的,但架不住清安的坚持,最后将不会溅到油的煮馄饨交个了她。在氤氲的水汽间清安发现舅妈的双眼有些浮肿。
昨晚散宴后,清安同沈媛、林霜萍、沈德凯和沈家旺坐一辆车回的家,沈家旺喝了酒便将车交给女儿开,虽然他一直怕女儿撞坏他的宝马,但无奈沈德凯连方向盘都没摸过,只能在副驾驶惴惴不安中紧盯着女儿的一举一动。
清安正无所事事地盯着窗外的一片漆黑时,前排传来一句指责。
“今天打扮得像什么样子,一大把年纪了,穿个粉色涂个那么艳的口红,没班头。”
这句话缺少主语的指责是冲着谁去的,大家心知肚明,清安感觉自己身旁的人僵了下,却还是以一贯地沉默作答。
好在媛媛姐姐为舅妈伸张正义。
“我觉得妈今天很好看啊,整个人精神漂亮不少,你说呢安安?”
“嗯,”她重重地点了下头,“舅妈今天很漂亮。”
林霜萍握住自己的手时,她能感觉到舅妈的颤抖,虽然依旧没有说话。